第27章
斗鱼 by 饶雪漫
2018-8-31 21:12
by:果子李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雪漫的夏令营。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知心姐姐”这个角色,我的情绪太容易被带动,常常在营员们说起自己的经历时和她们抱头痛哭,以至于去年夏令营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深深的无力感中无法自拔。
和其他工作人员不同,我有个特殊的身份——和这些孩子们一样,我也是个“90”后。
其实我比她们大不了多少,刚刚从学校 毕业,在正式上班的第八天就被赶鸭子上架,照顾起这二十八个孩子的饮食起居,还煞有介事的假装自己经验很丰富。
其实我心里很没底,二十八个未成年,扔到谁头上,都是一份不小的责任,特别是,像她们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
我最先接触到的人是妮妮。
她是属于每个班都会有一两个的那种学生——说话嗓门很大,经常逃课,很不合群,还会站在学校门口找低年级的学生收保护费,总让老师和班干部头疼。
她因为免费营员而和悄悄的战争让我们对她久仰大名。
开营仪式时,我需要找一个营员代表上台发言,栾栾跟我推荐了她,但后来我一直担心她会搞砸,这种担心在她上台前十分钟尤为明显。
我去找到她跟她交代流程,她表现得很心不在焉,手里忙着给新发到手的营员书包拍照,兴致勃勃地刷着微博,对我的交代只是很不耐烦地回了句:“知道啦。”
这种态度让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天来了很多媒体和嘉宾,记者们扛着摄像机站在四周,当主持人请她上台的时候,我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
但后来证明我是多虑了,我看见她上台,中规中矩的背着自己写的发言稿,一只手死死拽着衣服下摆,另一只手握着话筒在微微颤抖。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表现出的那些不耐烦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
后来听栾栾说,自打她知道自己成为营员代表之后,就每天都在背发言稿,睡觉的时候都把稿子放在枕边。
其实她真的很认真的去对待这件事情,只是在假装不认真。如果不是留意观察,也许我就真的误会她了。
其实对于像妮妮这样的孩子,我们都习惯给她们打上标签,就像我最初那样,觉得她们办不成事儿,难担大任,对她们无法信任。
但其实也许她们真的有很努力的去做,只是她们用任性和乖张去掩饰自己的不自信,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去观察呢?
当你善意的、平等的对待她们的时候,她们会回报你很多很多,甚至比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更懂得感恩。
我的高中老师对我说:“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毕业之后经常回来探望我的,不是我最喜欢年级第一,而是那些调皮捣蛋过去总不让我省心的坏学生。”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
夏令营第二天,柏燕谊老师来到度假村和我们做心理游戏,游戏规则是这样的:在纸上写五个你最珍视的东西,然后按照内心的排序一个一个的划掉,划掉的意思就代表永远的失去。
我在纸上写了五个词,然后按照规定划掉了四个,直到最后一轮,纸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我始终没办法下笔。
然后,我哭了。我最后留下的是“妈妈”。
很多人都哭了,和我一样,她们最后留下的也是父母,我敢打赌,在座的28个营员,没有一个没和父母吵过架,更有甚者还提着刀威胁过自己的父母。可是,到这一刻,大家顿时发现,原来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是爸爸妈妈埃
与众不同的是小鱼。
她最后留下来的,是“死亡。”
她拿着话筒,很冷静地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死就是一种解脱。”
如果换做以前,我大概会在内心翻个大大的白眼,小孩子哪懂什么是死啊,不过就是心情不好挂在嘴边随便说说而已。
但自打参加了这个夏令营之后,我开始学会了尊重别人的情绪。
柏燕谊老师跟笑笑讲了一个故事。是真实的一件事:一个母亲五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悲痛过后母亲一直很正常的生活,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从阴霾中很好的走出来了,直到五年后去给女儿上坟,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用自己的头去撞墓碑,企图在女儿的坟前自杀。
后来母亲躺在医院里,哭着说:就在我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我女儿离我近了……
柏燕谊老师哽咽着说:“不要把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会因为我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因为我们的离去而感到绝望。”
小鱼一直低着头,我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第三天,本来预定的是让雪漫给我们做了一场讲座,但后来她来到现场后临时改变了主意。
她让我们把椅子摆成一个圈,大家围坐在一起,关掉灯,关掉摄影机,在黑暗里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我想,即使过了很久很久,这些孩子们都不会忘记这个下午。
在这个暗室里,我们都戒除了内心的戒备,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私密,最难以启齿的事情。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安慰,有人在聆听,有人在倾诉。
话筒传到我手上,我从说第一句话就开始哭。其实现在回忆起来,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决定要把压抑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秘密统统说出来。
“不管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我最终成为了现在的自己,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每天努力的生活,认真的工作,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姑娘,何必抱着过去念念不忘呢?”
因为在黑暗里,我看不清是谁说的这番话,但我很认同她。
那些过去,就让它成为一种经历吧。很多人都跟我说,来这次夏令营是想对过去道别,其实,对我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活动结束之后我们找不到小熊了,吃饭的时候她没来,电话打不通,房间也没人。
我对小熊的印象就只有一个——这孩子啊,忒二了。
那天在黑暗中大家哭成一片,轮到她时,她跟我们讲起她自杀的情形:“为了吓我妈,我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剁啊剁啊剁,我当然不忍心砍我自己拉,其实我剁的是砧板,结果菜刀掉下来砸到我脚上,哎哟痛死我了!”
全场哄堂大笑。
难道她玩失踪是觉得我们取笑了她所以一个人躲起来了?
我们脑子里面那跟名为“紧张”的神经又噌地一下绷紧了。立刻去找她,去每一个房间敲门,去游泳池、ktv、会议室,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如果再找不到,就立刻通知家长,就在我们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小熊突然自动出现了!还带着满脸迷茫的表情:
“听说你们在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简直快晕死过去了!
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去给另一个营员聊天去了,我们有一个营员来度假村的当天就发烧了,一直在房间里休息。老实说,因为太忙,连我都忘记了那个营员。可是小熊不声不响,居然一直记着,想到那个营员一个人在房间里无聊,她就拿了一大堆零食去她房间,两个人聊着天就忘记了时间。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忍心指责她了。
之前我看过小熊的报名表,她有句名言:“别人变坏需要酝酿,而我只需要一天。”
我对小熊说:“小熊,我觉得你挺好的呀。”
她就摇头,“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很脏的。”
这是她的口头禅,我真想告诉她:“以后你要是再敢这么说自己,我就抽你。”
不要给自己打上标签,不要总跟自己过不去,那些所谓很脏的过去,既然已成过去,那又算的了什么呢?小熊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很好的姑娘,栾栾就特别喜欢她。她很二,但是很善良,我觉得评价一个人的底线就是善良,就这么简单。当然有人觉得这老土,但我始终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所有营员当中我最喜欢的是可乐,虽然,她是最不配合我们工作的一个。
她是les,还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穿很宽大的t恤、束胸、头发短刘海长、一举一动很man,以至于她来的第一天我还跑去问栾栾:“怎么我们夏令营还招男生?!”
夏令营第四天,我交代营员下午两点到会议室集合。结果到了会议室一点人数,还差一个。
是可乐没来。打她电话也不通,我只有顶着40度的高温冲回她房间去找她。敲门也没人应,就在我以为她失踪了的时候,她才睡眼惺忪的开门。
这家伙竟然在睡觉!
我有些生气的问:“你忘记我说过要去会议室集合了吗?”
结果她连“假装睡过头”都懒得敷衍我,直接懒洋洋地回答:“我不想去,没意思。”
最后我几乎是扭着她的耳朵把她“押送”回去的。
从那之后,我就和她死磕上了,她经常出状况,导致我点名之前都得先看一眼她在不在,除了玩和吃,其他活动她能跑则跑能逃则逃,而我就负责一次又一次的把这死小孩抓回来,软硬兼施连哄带骗。
我们也是这样渐渐熟悉起来的,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那些天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午睡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吃午饭的时候趴在饭桌上眯一小会儿。她就凑到我身边小声说:“要不这样,我假装肚子痛让你照顾我,你偷偷回去睡一觉吧。”
虽然最后我没能偷成懒,但这件事让我一天的心情都变得特别好。
她一直不太愿意提自己的事。直到有一次雪漫问起有哪些人去看过心理医生,她高高地举起了手。
我小声问她怎么回事,她又是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我喜欢一个女生,我们老师觉得我有病,我带我去做心理咨询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对雪漫并不太熟。她参加夏令营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个女生是雪漫的忠实读者,最大的愿望就是来参加夏令营,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来,于是可乐就给我们写了封很长的报名信,想参加夏令营,替那个女生完成心愿。
那天在暗室里说心里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投入,只有她依然在游离,话筒传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哼哼哈哈什么都没说就糊弄过去了。
我都已经习惯她这种不配合了,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一个月之后我开始整理营员留言,才看到她写下的一段话:
“其实那个时候我心里有话想说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怕你们会笑我,其实我最想对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说:我想你了。”
我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就鼻子一酸。
在这个号称催泪夏令营里,她是唯一一个没哭的人,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漫不经心,吊儿郎当,没心没肺。
可是,在ktv里,小暖唱起《可惜不是你》的时候,她哭了,她躲在包厢的角落里,哭得那么小心翼翼,她埋着头,低声抽泣着,生怕被人发现。我没有给她递纸巾,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她那么要面子的死小孩,肯定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哭的样子,所以我假装没有看见。
我把《斗鱼》要上市的消息告诉她,虽然她声称“都骗小孩子的玩意”,但是我知道她肯定会偷偷买一本来看的,她就是这么别扭的一个人。
所以在这里,我想告诉她,可乐,你哭起来丑死了,我还是喜欢你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我们准备了一场雪漫的作品音乐会,从最早的《左耳听见》到即将推出的《雀斑》,还邀请了许多书模来现场,所有人都很期待。
整个策划流程是我在写,雪漫和我一起改了又改,好不容易定了稿,到了现场又有很多突发状况需要临时变动,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有策划过任何活动,我是连三五个朋友一起出去玩都懒得安排线路的那种人。
所以,你能想象,我有多紧张。
我一直在念叨,搞完整个音乐会,我肯定得老十岁。
从找场地,到布置现场,准备伴奏,写串词,现场调度,直到结束的那一刹那,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我们几个非专业人士,居然能搞出一场音乐会来,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当熟悉的《沙漏的爱》想起的时候,所有营员都上台,我站在远处,看着她们拥抱,哭泣,在t恤上签名,拍照留念,突然很想扔掉手里的流程单,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埋头大哭一常
或许是因为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又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和她们离别。
演唱会结束后,我接到了雪漫的电话。
因为第二天孩子们就要离开,她得抓紧时间和她们聊聊,毕竟很多孩子来参加这个夏令营,为的就是能和她们喜欢的雪漫当面聊聊。为了不辜负她们,雪漫让我和悄悄把挑选出来的几个最需要帮助的孩子从酒店带到公司。
其实她也很累了,忙了一天,但那天她们一直聊到晚上十二点。
《斗鱼》里的八个故事,大多数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型的。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悄悄和我撑着伞一起把孩子们又送回酒店。
其实悄悄家就在公司旁边,但她还是坚持要回酒店,因为“答应了其他营员要回来和她们告别。”
但把她们送回酒店已经是凌晨两点,其他营员早就睡了,悄悄只能蹲在她们房间门前写纸条。
我困得直接坐在走廊的地毯上,看着她握着笔一笔一划很认真的给每一个营员写留言,我看见她写:“我没有失约,我回来了……”
写完之后就从门缝里塞进去。
想象着她们第二天醒来,从地上捡起这些纸条时脸上惊喜的表情,我忽然就觉得再累都是值得的。
我想,我、悄悄、雪漫、还有我们所有的工作人员,这些天以来的奔走,睡不上安慰觉,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做这一切,为的也就是孩子脸上这一刻的微笑。
如果你能做她们冗长黑暗里的一点亮光,为什么不做呢?就像去年夏令营结束后我写下的一段话:
——也许我无法替你找明出路,但我愿意陪你走过这片黑暗。